近日网上我成了众矢之的,极想拂袖而退,去我的西湖边,赏我的青山白云晓风残月。学术乃天下之公器,于今竟有些成了天下之公厕,谁都可以来污泻一通,令人心寒。
那位嚷嚷“博爱”“人权”的吴味先生,请下次口颂“博爱”“人权”之前先把嘴巴擦擦干净,学术毕竟不是如厕。南溟先生的文章我已不想回应,美术同盟论坛上Tommy先生已替我作了很好的回答(“王南溟:你觉得这样绕口令有意思吗?”)。苏先生和武先生,暂无对话可能。如果硬要作答,那么就请苏先生在阅读我的三万字“豪言壮语”(“题外话”)之前,先阅读三十万字的《现代与后现代》正文。如果还读不懂,那就不是我的错了。至于武先生,已有一位“红先生”在美术同盟论坛非常理性冷静地一直与武先生对答,我向他表示敬意。
真是因为杨卫先生〈还谈河清先生的文化民族主义〉和论坛上Roky先生〈关于蒙昧的启蒙者:致河清先生〉的帖子,才让我回心把讨论继续下去。我想到了发表于《读书》杂志的三篇旧文,可以拿来与他俩切磋。之前,先简要写几句。
杨卫先生称我把文化民族主义带到一个“极端保守的立场”和“妄自尊大的陷阱”。这是一种误解。我认可“保守”。一个民族的文化之根如不能保住守住,无疑会有“灭绝的可能性”。保守不应是个贬义词,英国长期执政的政党不就叫“保守党”么?但我不认可“极端保守”。杨卫先生能否举证证明?
再次表明我的“文化民族主义”要旨:
(1)强调文化的多样差异性。科学技术有先进落后之分,精神性的文化无先进落后之别。(这里是指狭义的文化)
(2)质疑“西方中心的世界主义”(“进步论”内涵的西方中心世界主义或普世主义,以“现代”的名义,已成为中国大量知识分子的准宗教信仰)
(3)清算百年来“进步论”给中国人带来的文化自卑感,为中国文化正名,恢复中国人的文化自尊和自信心。
当今中国诸多问题的总根源,是中国文化历史遭到西方“现代性”文化的横断所致(强调社会主义属于西方“现代性”本意正在于此)。中国文化真地面临 “灭绝的可能性”。我倡扬的文化民族主义,只是要恢复与中国文化之根的续接(不是倒退、退到),重归中国文化的千年源流。只有这样,中国才能真正理顺文化之气,实现文化自强,自尊自信地与世界其他文化平等对话交流。这不能算“极端保守”或“妄自尊大”吧?
百年来,中国人一直在操练西方文化诸如民主、人权、自由等“普世性”概念,操练的结果人人皆知。我毫不怀疑毛泽东及其战友奋力实现这些概念、创造“新世界”的真心诚意。同样我相信,如果杨卫先生、吴味先生、苏先生等人有朝一日掌权,他们操练的结果也决不会更好。
这里有一个文化差异的根本问题。近阅美国学者露丝•本尼迪的《菊花与刀》一书,谈到日本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巨大差异。美国人珍视为生命的“自由”“人权”概念对日本人毫无意义,日本人根深蒂固地自在于一种“等级制”观念,“各安其分”。这是日本人的基本文化心理或文化个性。哪怕在今天,恐怕也不能说日本人已经像杨卫先生说的那样得到“人性的解放”。但这并不妨碍日本在科技上实现“现代化”。
我一直在探究“人权”“自由”“民主”这些概念与西方社会现实的对应关系。我以为这些概念相当意义上被国人夸大了(参阅拙著《民主的乌托邦》)。同时我也在思考这些西方概念在中国的文化可行性和现实适用性。西方是用“人权”概念来尊重人,而中国文化历来也尊重人,只是用另外的概念,比如“人和”,还有“仁”,“ 义”,“礼”,“诚”,“信”等。在今天的中国,操练西方那些“公理”概念,谁人不会?问题是这些概念能否在中国实现?或,中国人是否能成为西方人?尤其,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至今还弄不清楚“我是谁”的根本问题。
本人在中国生活了38年,在西方生活了10年,深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,深知中国人在文化上成不了西方人,尤其武先生成不了美国人,一夜也不行!
Roky先生认为官方的“进步论”是一种托词,是“台面上”的。这样的问题确实存在,许多官方援用的西方“现代”概念在中国都变了形或徒具形式。但唯有“进步论”的物质主义(与“唯物主义”是同一个词),以物质生产力水平作为衡量一种文化先进落后的标准,造成国人文化自卑感,这种思维不是官方的“托词”,而是一种真实的官方观念。
Roky先生还认为我的观点有“经院特征”,对中国的社会现实认识不够。那是对我不够了解。本人经历极洋也极土。小学大部分时间是在父亲老家的农村度过。16岁-18岁回老家插队当知青两年半,挑过200多斤的担子,喝过一次一斤地瓜干烧酒,“双抢”期间插秧评最高10分工分。曾酷暑烈日下跪行于水田 “耘田”,也曾严冬寒风中用手抓分施猪栏粪……在法国期间时常回国,有时一年一次。如今,也每年回老家一到两次,乡音未改与乡亲交流。我想,我对中国社会的了解和关注,在“学人”圈应该算比较多的。许多评论时事的文章写好了没有地方发,但还是有一些比较尖锐的社会评论,在拙著《全球化与国家意识的衰微》得以发表。
回到本文的题目。大量中国的知识“精英”具有“现代蒙昧主义”特征。所谓蒙昧主义,原先是因为缺乏知识而迷信。“现代蒙昧主义”是因为获得了部分知识而迷信,将部分的知识奉为“真理”。用佛教“五障”的说法,是一种“所知障”:“所知”的知识“障碍”他进一步“闻正法”。
现代蒙昧主义具有迷信的所有特征,尤其表现为宗教性的不宽容,不允许任何质疑。谁要是敢质疑他们认为的“真理”,谁就会被骂得狗血喷头。
当年人们信奉的那个西方“真理”是一种乌托邦,今天人们转而信奉的另一个西方“真理”,仍然是乌托邦。两者本为同一个乌托邦。这种对于西方“民主”乌托邦的迷信,便是今日中国的“现代蒙昧主义”。
叹曰:我以此心对明月,奈何明月照渠沟!
戊戌秋于杭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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