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关于《历代名画记》的一点疑问
张彦远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，对东晋时著名画家顾恺之多有论及，但综合他的评价来看，却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。
在《论画六法》一章中，张彦远论及上古画家时，将陆探微和顾恺之并提，“上古之画，迹简意淡而雅正，顾、陆之流是也。”陆探微在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中被列为第一品第一人，谢赫对其极为推崇，赞其“穷理尽性，事绝言象，包前孕后，古今独立。非复激扬所能称赞，但价重之极乎上，上品之外，无他寄言，故屈标第一等。认为即使是第一等第一人，也还是委屈了陆探微。而对名动一时的顾恺之，谢赫则将之列为第三品，认为“（顾）深体精微，笔亡妄下，但迹不逮意，声过其实。”对陆探微和顾恺之的绘画成就，评价的差距很大。但张彦远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，多次将陆探微和顾恺之相提并论，如在《论顾陆张吴用笔》一章中，“顾、陆之神，不可见其际，所谓笔迹周密也。”而且二人在卷四《叙历代能画人名》中都被张彦远列为“上品上”，可见，在张彦远眼中，顾恺之的地位和陆探微相若，但是对陆探微，他并不持象谢赫那样高的评价，只是说，“陆探微精利润媚，新奇妙绝，名高宋代，时无等伦。”
而在《卷六•陆探微》条中，张彦远引用了张怀瑾的话说，“顾、陆及张僧繇，评者各重其一，皆为当矣。陆公参灵酌妙，动与神会，笔迹劲利，如锥刀焉。秀骨清像，似觉生动，令人懔懔若对神明。虽妙及象中，而思不融乎墨外。夫象人风骨，张亚于顾、陆也。张得其肉，陆得其骨，顾得其神．神妙亡方，以顾为最。……彦远以为此论当也。” 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，张彦远继承了谢赫的“六法”标准，提出“自然、神、妙、精、谨细”五等，在这里他赞同张怀灌的看法，认为顾“神妙亡方”，可见张彦远对顾恺之的评价还要高于陆、张二人。
在《论顾陆张吴用笔》中，张彦远称赞“顾恺之之迹，紧劲联绵，循环超忽，调格逸易，风趋电疾，意存笔先，画尽意在，所以全神气也。” 7和谢赫的“笔不逮意，声过其实”这样的评价相比，张彦远显然是对顾恺之的成就抱着肯定的态度。因为在同一章中，张彦远在论及吴道子时，提出作画时的状态应是“守其神，专其一，合造化之功，假吴生之笔。向所谓意存笔先，画尽意在也。凡事之臻妙者，皆如是乎，岂止画也。”而他认为顾恺之的作品己经达到了“意存笔先，画尽意在”这个境界。
在《论画体工用拓写》一章中，张彦远再次品评顾恺之，“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，对之令人终日不倦，凝神遐想，妙悟自然，物我两忘，离形去智，身固可使如稿木，心固可使如死灰，不亦臻于妙理哉，所谓画之道也。顾生首创维摩诘像，有清赢示病之容，隐几忘言之状，陆（探微）张（僧繇）效之，终不及矣。”
从张彦远的这些评介中，会得出这样的印象，张彦远对顾恺之的态度似乎和谢赫截然相反，而和姚最、李嗣真一样，对顾恺之十分推崇。但是这些文字只是他论及顾的一部分。
在《历代名画记》卷二之（（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》中，张彦远第一次评价顾恺之，首先点明前人对顾恺之的总体认识，“自古论画者，以顾生之迹，天然绝伦，评者不敢一二。”这是别人的看法，他自己随后表明了不同的意见，“余见顾生评论魏晋画人，深自推艳卫协，即知卫不下于顾矣。”卫协在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中位列第一品，在曹不兴下，荀勖之上。谢赫称其“古画皆略，至协始精．六法颇为兼善，虽不备该形似，而妙有气韵，凌跨群雄，旷代绝笔。”和对顾恺之的评介同样，对卫协的品评引起了后人的不满，“卫之迹，虽有神气，观其骨节，无累多矣。顾生天才杰出，何区区荀、卫，敢居其上！”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，卫协的品第是“上品下”，顾恺之是“上品上”，张彦远的对顾、卫二人的态度应该是十分明确的。可在本章中，他对谢赫对卫的评介却持肯定的看法，“只如狸骨之方，右军叹重。龙头之画，谢赫推高。名贤许可，岂肯容易，后之浅俗，安能察之。详观谢赫评量，最为允惬。姚李品藻，有所未安。李驳谢云：卫不合在顾之上。全是不知根本，良可于悒。”明显的站在谢赫这一边，对李嗣真驳斥谢赫的话表示强烈的不满，话也说的很重，“全是不知根本。”而且在《卷五•顾恺之》条中，对于李嗣真要求将陆探微和顾恺之并列为上品的的看法，“顾生天才杰出，独立亡偶，何区区荀、卫而可滥居篇首，不兴又处顾上，谢评甚不当也。……以顾之才流，岂可甄于品汇？列于下品，尤所未安！今顾、陆请同居上品。”张彦远毫不客气地指出，“彦远以本评绘画，岂问才流？李大夫之言失矣。”
在《卷五•卫协》条中，张彦远再一次表示了他对顾恺之的看法，“彦远以卫协品第在顾生之上，初恐未安，及览顾生集有《论画》一篇，叹服卫画《北风》、《列女图》，自以为不及，则不妨顾在卫之下。荀又居顾之上，则未敢知。”还是认为卫协的成就和品第都应该在顾恺之之上。可是这里张彦远举出的理由并不能使人信服，仅凭借顾恺之认为卫协比自己更加高明的话，就判断卫比顾高是否有些过于轻率。
从以上有关张彦远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对顾恺之的评介的文字来看，作者本人对顾恺之的态度有多处自相矛盾的地方。他对谢赫对顾恺之的所做的品评并不反对，认为谢赫的评价“最为允惬”。相反的对反对谢赫观点，推重顾恺之的姚最和李嗣真等人不以为然，多次出语批驳。陈传席在《重评顾恺之及其画论》一文中认为张彦远基本上和谢赫的观点一致，对顾恺之作为一流画家的地位提出质疑，甚至是否定的态度。但是如前所述，张彦远在书中对顾也多有赞誉之语。而且这些赞语并不是如陈传席所说，“张对顾的这种最高评价并非出于诚心，即使如此，他也不肯自己直接出面，而借他人之口。”而是出自真心的赞美，如他对顾所作的维摩诘像的赞赏。对于象张彦远这样的大家来讲，著作中存在着这样的矛盾之处，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。
（作者：赵 蓓 ）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