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识吴三大,是他的书法。他的书法高耸于新落成的西安火车站古色古香的楼顶上。上有祥云呵护,下有瑞气升腾,金底铜字,丈二见方,笔走雷霆,大书“西安”二字。他为黄帝陵书写的《孙中山先生祭文》,为西安机场题写“中国西北航空公司”机身字样;为著名影片《西安事变》、《高山下的花环》、《人生》、《红高粱》题写片名等等。其凌云之势,如秦王横扫六合,雄视天下;又如哲人独步古今,卓然不群。其时当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我只身游学长安,正拜师研习青莲居士的《李太白集》,是日站于广场之中,面对先生之榜书,不觉就忆起了李谷的一首诗,其文曰:何事文星与酒星,一时钟在李先生,高吟大醉三千首,留着人间半月明。于是我就想,有此非常书品者必是非常之人,不然,人海茫茫,乾坤朗朗,哪得如此之心胸。只可惜当时我与先生尚无一面之交,心中除了肃然,便是如睹山岳,敬仰有加。 再识吴三大,便是他的国画。那是一幅《松风图》,鹤立鸡群般的高悬于中国美术馆的大厅之中。画面上古松一株,遒劲挺拔,近视则大风呼啸、地动山摇,唯古松傲然独立,生机勃勃;远视则苍山隐隐,江水滔滔,一叶扁舟如萍飘荡于天地之间。虽寥寥数笔,但以极尽了人与宇宙自然相通共振后的风骨气节。更兼上有题款诗云:胸藏一奇峰,天外有古松。勃勃生机在,泼墨寄吾情。于是,我便知道大艺术是大时空,大时空便是大道德,大道德便是大人格。先生笔墨中的人格力量如此,定必是胸藏五车书,掌上百万兵,铮铮铁骨立于天地间的一丈夫。于是,有敬生慕,由慕生盼,精神上我又将先生视作了可与肝胆人共语的忘年之交。 后视吴三大,是在角逐“兰亭奖”的一次书法研讨会上。先生腰圆膀宽,身材魁梧,满满地卧在一个沙发上,沙发仿佛力不胜支,时不时就发出了“嘎嘎”的一阵乱响。我踌躇不敢上前,只从人缝里打量他,诚如世间所传,他头大口大臀大,其相如虎,身似铁塔,果然就一个“三大”端的了得。头大,则额颅发达,印堂间豪气涌出,似张飞立于当阳桥,两眉一耸,纵使强虏也能灰飞烟灭;口大,则口阔似海,只要一开口,就能吞下一个二两蒸馍;一出声,就能弹压群雄,数里之外的尘土都会应声而落。其时,研讨会如火如荼,各路诸侯互不相让,猛地只听吴三大吼了一句:大浪淘沙也淘金,既要冲击“兰亭奖”,就不要怕淘汰,怕淘汰就不成为书法家。恰值此时,窗外一只罕见的鸟儿叫了一声。于是,我便知年近七旬的吴三大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,还能把酒当水喝,慨当以慷,且是敢于为书法鼓与呼的志士仁人呀。 于是,由敬慕而心悦诚服,我开始读他。 有人说:吴三大祖籍长安县递午村,其祖父吴公亮臣乃靖国军之军扶饷监,主管军需,功书法,且与于右任来往甚密。三大八岁时,于右任曾将其抱在怀里,说:“此儿小小年纪习得一手好字,久后必成大器。”其后岁月更迭,果不出于公所料。 有人说:“文革”中吴三大横遭迫害,被贬到距西安数百里的永寿县蹲牛棚,住自己用镢头挖的窑,吃自己用苦身子种的粮。没想感愤 狂易,因祸得福,从此大悟人生,书法为之锐变,正如其所书“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般,山崩崖绝,人见畏惧。 也有人说,三大好酒,酒后必写,写了比酒,如李太白般不醉誓不罢休。更有人说,三大喜赌,扑克麻将,不讲输赢,只图尽兴。因而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的忙人闲人高人俗人投其所好,或设局或摆场,赢了让他请客,输了则一声“笔墨伺候”,两位妙龄女子上前,挟持着他的胳膊,娇滴滴地就把他拖到了早已摆好的书案前。三大脸红脖子粗,胖身子朝后趔着,嘴里连呼:世无侠客,遂使竖子得字。但还是得写,写罢则还要继续打牌。 甚至我还听说,有一位要人下榻某大宾馆,指名要吴三大的墨宝。有关接待部门好说歹说硬把吴三大“劫持”到了要人落脚的大客厅,谁知要人却有事外出。三大屁股一拍,抬身就走,接待的人拦也不是挡也不是,只急得直瞅着他的背影翻白眼。事后有人问他,三大说:我是为艺术而活,不是为活才去搞艺术。 还有…还有…… 但是我却不想多说,因为长安城里流传着他的轶闻趣事还有很多很多,甚至有的早已成了人们口头上的经典,在打扮着这些普通老百姓寂寞的生活。而我要说的却是,有此就已经足够了。吴三大是艺术家,不是神。他有凡人的喜怒哀乐,但他更有中国传统文人的不拘方圆,雅致洒脱;他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,但他更有艺术家的我行我素,作人准则。他嗜酒,为的是驱散孤独,排遣心中的寂寞;他喜赌,为的是寻找一种寄托,充实一下单调枯燥的笔墨生活;他傲视权利,看重的是艺术的纯洁,捍卫的是做人的尊严。这种超脱于现实之外,“亦狂亦侠亦温文”独来独往的组合性格,正切合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秉承的、对尘俗风气及旧传统旧道德的不屑一顾。因为艺术是个性的,有个性才能有其个性化的艺术。历史上阮籍狂放不羁,陶潜辞官不做,徐文长九死凡九生,但无一不成就了其大艺术大人格。若今天还有人对吴三大的嗜好指手画脚,要我说,那不过是庸人自扰,并不懂得什么是艺术。当年李太白“长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来不上船”,你能说他不是千古一诗人! 由此而看,我就极赞赏吴三大先生的人格及魅力,因他不是道学先生,我也不是道学先生。充其量,我们都是凡人,都是食人间烟火的缪斯之徒。只不过他比我活得潇洒一些罢了,因为他有他赖于存在的书画艺术。对此,前人已经评论多多,而我也不愿在此画蛇添足。因为评论也罢,评说也罢,都不过是那么几句专业术语,就如打太极拳,打来打去,也就那几路招数,几下套路,并无多少新意可言。而我现在看重的却是他借以立身的艺术主张。对此,吴三大在他的《临池碎语》中曾一再表白“我原本来自时代,来自社会,来自群众,我不敢有吴三大书画成为永恒艺术的妄想,我只想把它归还给群众,归还给社会,归还给时代。”我认为,来自时代,来自社会,来自群众,这就是吴三大书画艺术能自成一家,并能发扬光大之基础;而归还给群众,归还给社会,归还给时代便是他孜孜以求所遵循的艺术应“服务于人民”的思想。因而半个世纪以来笔墨世界的金戈铁马,左右冲杀,不论是他书法、国画、还是诗词文章,他始终礼赞的是光明,鞭挞的是丑恶、讴歌的是真善美,描绘的是大自然的瑰丽景色,并且实践着他用作品和历史对话、和社会对话、和未来对话,进而树民族之魂,扬民族之威的崇高理想。这也是他的书画为社会所看重、为时代所看重、为芸芸众生所推崇的原因之一;其二,便是他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书法的用笔。我认为,中国文字之所以能发展为书法一流,使抽象的点线符号有规矩,神秘莫测,完全在于用笔。但从小篆开始,用笔千古不异,非圆既方,而从吴三大始却把它弘扬光大了,且把它发展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。从而便出现了他书法的非提既按,非顿且挫,有轻有重,有聚有散,如屋漏痕垂,如锥画沙,如石匠用錾凿打石头。加之吴三大又引戏曲,引音乐,引舞蹈的节奏、旋律、造型入书法,把生活中的感受,上升为一种艺术行为,融强烈的情感世界于表现书法艺术的大我与表现自己的小我之间。以心传声,以象写形,从而扩大了线的空间,扩大了书法的艺术空间。故一片雄肆气象,如龙跃天门,急缓舒展,绝不务巧。虽然这种努力,还未达到尽善尽美,但它是吴三大的,也是别人所没有也无法达到的。如果说创新,这就是创新,这就是继承,这就是吴三大集百家之所以,而凝结成中国书法中的“吴氏风格”;再者,便是他为广大中国书法的奉献精神。且不说能吼秦腔的地方,都有吴三大的书法。只说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筹建省书写开始,到近期的书坛冲击“兰亭奖”,陕西书法前进的哪一步没有留下过他的汗水和影子。他为书坛的现状疾呼,他奔走于大小书展,他筹建协会学会,他不啬赐教以德育人。可以说,现在他的弟子已遍布三秦,而且有的还成了书坛的中坚力量。仅此数境外,吴三大他真的没有躺在自己的艺术王国中沾沾自喜,而是心忧天下,装的整个书坛的兴衰呀! 近日,听说吴三大又要去东瀛讲学,我匆匆赶去看他,他正和弟子们切磋书艺,周围围了一大圈人。他时而扭动臀部,做击剑状;时而吼两声秦腔,做虎啸状;时而临池示范,又做张颠狂素状。我便笑他,笑他已经活出了一大把名声,依然还率真如童子,全不知正襟危坐一脸严肃,哼哼哈哈摆出一幅大人物相,去吓人也去吓鬼,岂不是白白把声名遭贱了。谁知此话一出,他顿时目光射人,反说我不懂做人做文,遮遮掩掩,虽然混了芝麻大一个作家头衔,到现在还没有修成正果,也不是把人白活了。说得高兴,他便呼叫着拉我去喝酒,去吃羊肉泡。那天,他醉了,我醉了,他的弟子们也醉了。出得门来,烈日当头,满街都是人影晃动。先生大嘴一咧,就冒出了一句:你们看,街上的人都醉了,醉了的人不糊涂,糊涂的人才是真醉了。我是糊涂人,醉了,醉了。同行的人就取乐他,说先生醉了也没一点醉态,倒像是列子御风,神游了天外。我便说真人至性,先生是真人,要不他的书法怎能横空无极,神鬼都惊。后来,他就带醉给我写了一张条幅,我拿回去锦裱了,挂在书房中,早也看晚也看,果然神清气爽,活跃如浪中的鱼,不知了水之深浅。 |